列斐伏尔的现代性空间哲学剧场:

黑格尔—马克思—尼采的三位一体

2024年8月14日上午，来自南京大学的刘怀玉教授作了题为《列斐伏尔的现代性空间哲学剧场：黑格尔-马克思-尼采的三位一体》的报告，讲座由张双利教授主持。

讲座开场，刘怀玉教授从现象学与分析哲学的差别出发，对空间问题进行了概述。在康德那里，空间是先验、但非概念，而是直观的，与经典马克思主义的空间概念相去甚远；如今在讨论空间问题时，也与恩格斯《反杜林论》中作为物的存在方式的空间概念存在距离。刘怀玉教授阐述了海德格尔在艺术建筑讲座中对建筑的本质与栖居（Wohnen）的思考，随后引述了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指明的费尔巴哈将世界二重化为宗教世界和世俗世界这一事实。此外，他还探讨了弗洛伊德在《梦的解析》中提出的梦的双重运作机制：移置（displacement）与凝缩（condensation），进而指出，空间这一看似仅为形式的元素，实则是现实内容的深刻升华、再现与表达。人作为“此在”，世界作为意义的整体向人呈现；世界并非先有形式，形式本身是通过生命在自身中显现出来。对于传统的形式逻辑，形式是最根本的存在，现实世界是对形式世界的模仿和分有；而对于辩证法、现象学，则是从现实内容出发，引申出其形式，形式本身是对内容的呈现。形式并非超验的、终极的，而是现实世界的升华和生成。

进而，刘怀玉教授论述了德法融合与德法思想间相互影响的复杂关系问题，指出在法国哲学中的德国辩证法问题并非“从……到……”，而是“和”，即同时共在但又有所差异。法国黑格尔主义是20世纪法国思想的活水源头。列斐伏尔、古特曼最早翻译了黑格尔的《逻辑学》、列宁《哲学笔记》；法国黑格尔运动的推动者亚历山大·科耶夫开黑格尔《精神现象学》导读课程，在法国掀起黑格尔热潮；黑格尔哲学的忠实研究者让·伊波利特提供了《精神现象学的起源与结构》与《逻辑与存在》，为法国人介绍了带有强烈马克思主义烙印的黑格尔。在法国语境中，黑格尔主义、马克思主义和存在主义同时到场。

在概述了空间问题与德法融合问题后，在讲座的第一部分，刘怀玉教授对列斐伏尔的研究状况进行了回顾。列斐伏尔的理论形象并非哲学家，而是社会学家，他的作品参差不齐，对其研究需要从碎片、局部化出发，围绕复杂或多样的内容展开。刘怀玉教授指出，在列斐伏尔那里，真正意义上的哲学是在总体之外无法被容纳的剩余。总体与总体无法收编的另外一种新的创造力来源就是列斐伏尔哲学中的张力。这种张力被法国哲学家们以不同的方式表达：列维纳斯认为真正的哲学是一种包容了无限可能差异的无限；德勒兹认为哲学的真理并非以辩证否定方式纳入自身的统一思维，而是差异性的肯定。这是法国思想家从尼采那里继承的思想资源。而德语世界著作《体系与剩余》也表达了整体无法容纳的开放可能的类似理念。在英语世界，Goonewardena, Kanishka等人所著的《空间、差异与日常生活》认为要超越列斐伏尔研究上现存的政治经济学模式与文化研究模式对峙纷争格局，回到列斐伏尔的整体性语境与原创性问题中。

刘怀玉教授进一步指出，列斐伏尔的研究从美国的后现代式“法国理论”转向了德国式“批判理论”，德法融合、密不可分。如施密德的《空间生产理论》用法兰克福学派的视角解读列斐伏尔的空间批判理论，是对德国法兰克福学派理论的重启。无论是法国马克思主义，还是德国马克思主义，理论之间的相互借鉴不可或缺。

接着，刘怀玉教授对研究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史的两种方法进行了总结。第一种方法是从传播史、历史性的角度理解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过程。萨伊德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发展的历史是理论的“旅行”和“越界”的历史：“旅行”（travel）即理论在发展的过程中批判性越来越淡化。越界（transgression）即在完全不同的语境和传播空间中，理论批判性得到了进一步的强化。按照列斐伏尔的说法，则是异轨与转导：异轨即转作他用，转导即在西方马克思主义引入其他学科，引起学科革命、新的理论体系的诞生。第二种方法则是“哲学剧场”（Theartrum Philosophicum)。即后现代式打破和突破历史边界和历史顺序，以文本的重复与差异、文本的蒙太奇与拼贴形成新的文本创造：“留着大胡子”的黑格尔、“剃掉胡子”的马克思和“添上小胡子”的蒙娜丽莎。在列斐伏尔那里，哲学剧场即总体人的辩证法、日常生活批判的元哲学和现代性空间哲学中的三位一体。

在讲座的第二部分，刘怀玉教授全面讲解了列斐伏尔的现代性谱系学。

现代性具有强烈的社会学、心理学和哲学内涵，可以代表一种生存状态、生存体验和生存状况。列斐伏尔的现代性谱系则是现代性的变革。1961年《现代性导论十二讲》指出，现代性分四个阶段：一是政治革命性总体性的现代主义阶段，或理想主义与浪漫主义阶段（从法国革命到1848年革命）；二是语言的现代性与艺术的现代性阶段（1848革命失败到1905年革命与相对论）；三是现代性危机即语言作为技术对日常生活的殖民化阶段，即虚无主义阶段（两次世界大战、社会主义革命失败与资本主义的巩固）。而列斐伏尔则预言与期望一个以城市都市革命为平台的、通过诗性语言革命来重建成日常生活或者文化革命的第四个阶段。

1981年的《日常生活批判》第三卷提出：资产阶级已经篡夺了马克思的现代主义革命方案及其创新新文明的可能性，日常生活已经从现代性进入了后现代主义，不再是通过艺术创造日常生活，而是通过实践活动、通过元哲学完成日常生活飞跃。刘怀玉教授指出，20世纪现代性危机表现是现代性与现代主义分手：现代性作为意识形态的事业结束了，而作为一种技术实践的现代主义与我们走得更远了。在列斐伏尔的《现代性导论》中，现代性曾经一度作为日常生活真正转变的可能取代现代主义，它作为一种意识形态表现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发展与实现过程中的一段插曲。

与这种意识形态同时存在的还有其对立面，即直接、不讲代价地对创新的漫不经心的承诺。于是，有关现代性的乐观主义带上了虚无主义的色彩，现代主义又从这个困惑中浮现。一个清晰的技术发展领域宣称了意识形态的终结，但“透明的”社会国家与政治的神话也出现了。在列斐伏尔那里，技术现代主义广泛界入日常生活，在日常生活的连续性消极性与惰性中出现了变革断裂。由于技术进步，劳动早晚要消亡、物质生产完全自动化，随着技术现代主义的增强和计算机科学与远程通信的出现，享有盛誉的现代性贬值了。

在讲座的第三部分，刘怀玉教授讲述了列斐伏尔“三位一体”的现代性哲学剧场。

在哲学的剧场中，列斐伏尔通过布莱希特的戏剧展开日常生活批判。与柏拉图式的概念演绎正好相反，哲学剧场是哲学家作为演员进行当下活生生的舞台表演过程。列斐伏尔的现代性哲学剧场是“三位一体”的星丛：黑格尔的政治哲学思想聚焦于国家概念。家庭、市民社会与国家建构绝对理念式的国家乌托邦，“理性的象形文字”在现代世界已经成为普遍的现实。马克思的社会理论高度重视社会批判，揭示了社会的起源、发展变化的历史唯物主义规律，批判资产阶级社会的内在矛盾结构，揭示了总体革命的可能性，为人类解放以及新社会理想打开了可能性道路。尼采的身体哲学代表了现代性批判的文化文明批判道路，宣告了西方几千年文明的内在根基即人类理性的毁灭，扭转了从亚里士多德哲学以来对身体与生命体验的漠视，在感知的、构想的与活现的三重辩证法意义上重建了身体哲学。

刘怀玉教授强调，“马克思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理想不再是一种建立在经济必然王国高度发展基础上的未来社会形态，而变成了超越当下日常生活矛盾与冲突的永恒艺术理想瞬间。黑格尔与青年马克思的人类历史的自我异化及其扬弃的“最终理想”在这里变成了与日常生活融为一体的“永恒轮回”。人类的生活本是矛盾着的辩证总体，是尼采所说的痛苦与快乐不断地永恒地产生与解决的轮回过程。总体性的辩证法不再是线性的或否定之否定的周期历史过程，而是生与死、压抑与抗争、矛盾与和解的永恒轮回过程。克服虚无主义的良药是重新发明悲剧或异化劳动辩证法。

在讲座的第四部分，刘怀玉教授阐明了列斐伏尔《空间的生产》背后的现代性阴影王国，以黑格尔、马克思与尼采的三位一体为中轴理解抽象空间、矛盾空间与差异空间三个概念。

刘怀玉教授分别列举了黑格尔、马克思与尼采对阴影王国的论述：黑格尔在《逻辑学》中指出逻辑体系是阴影王国，是摆脱了一切感性具体事物的单纯本质性构成的世界；马克思在其博士论文中将阴影王国理解为本身自由的理论精神变成实践的力量；尼采则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指明阴影王国是“降临吾身上之最静最轻之物”。在这里，列斐伏尔借“永恒的福音书”中人类历史中的圣父（法律）、圣子（信念）、圣灵（快乐）三期将黑格尔、马克思、尼采喻为现代性理论的三位一体：现代世界是“黑格尔式”圣父般的理性国家；是“马克思式”圣子般的理想社会；是“尼采式”圣灵般的快乐文明。

刘怀玉教授指出，“黑格尔式”的抽象空间属于社会中占统治地位的空间表象或构思性精神空间，是资本主义得以产生的国家化政治空间的代表。它具有同质性、碎片化、等级制的特征。在抽象空间中，国家正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巩固，控制着社会一切群体，它将自身加强为各种社会与空间的稳定中心。“马克思式”的矛盾空间是揭示抽象空间内在矛盾的代表，属于社会底层的实践层面或可感知的空间的实践。在矛盾空间中，贵族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实现了政治上的妥协，与此同时也存在着金融资本与以无产阶级名义开展的行动之间的冲突。“尼采式”的差异空间则是超越社会统治阶层与底层空间观的体验性创造性空间、表征性空间。它既反对抽象空间的同质化也反对碎片化，强调立足于使用空间而不是支配空间。在差异空间中，国家的合理性激起了反对的力量，权力的暴力遭到了颠覆的报复，体现为一种将自身表现为持续不断暴力的悲剧性的否定性。

进而，列斐伏尔提供了把总体人辩证法与超人哲学相结合所形成的“空间的真理”。他把它与黑格尔-拉康式的权力与知识结盟构成的强制统一的“真理的空间”或抽象空间形成对峙。这种把空间与社会实践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差异空间或“空间的真理”，是一种“体系建构之外的理论”，与“运用于官僚制与权力、租金与利润等实际问题之中”的“真理的空间”根本对立。

讲座最后，刘怀玉教授讲述了中国道路的差异空间辩证法经验与意义。列斐伏尔在《空间的生产》中主张“社会主义必须生产出自己的空间，否则就是一种空想”。中国式道路需要立足于小型与中型企业，立足于与其实力相匹配的城镇。它致力于推动全部区域与全部人口共同进步，在这个过程中不使增长与发展相脱节。社会必不可少的城市化将不会以牺牲全体人民利益为代价，也不会在发展与增长过程中进一步加剧不平衡；相反，不平衡发展将会消失，或者至少趋向消失。它会成功地超越城乡对立，取而代之的是降低城乡差别程度，并反过来使它们融为一体。这就是中国式道路的新文明空间生产经验，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社会主义空间生产。

2024年8月14日下午，复旦大学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心暨全国当代国外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暑期高级研修班组织了第二次学员小组讨论。

本场小组讨论围绕着法国的黑格尔主义，尤其是法国的黑格尔主义对马克思主义的发展的影响展开，由复旦大学哲学学院王春明副教授和复旦大学哲学学院孙宁副教授主持。讨论伊始，两位主持人围绕主题做了引入式的介绍，王春明副教授主要介绍了法国的黑格尔主义在20世纪前半叶的形成和发展过程，孙宁副教授则介绍了法国的黑格尔主义在20世纪前半叶尤其是当代欧陆理论中对黑格尔的重新阐释。随后，学员们围绕相关主题展开了踊跃的发言和积极的讨论。

撰写 | 李可歆

编辑 | 贾博文

审核 | 吴一鸣

张润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