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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刊论文

 

俞吾金:哲学视角看人生 ——俞吾金教授在上海玉佛寺的演讲
发布时间:2012-05-01       访问次数:43

选择怎样的人生

  

生命的价值就在于它是短暂的,正因此,它才值得每个人珍惜。人生三岔路口需要行路者做出准确的选择,而准确的选择需要眼光,这种眼光则来自哲学。

  

我曾经在课堂上问学生:“你们能说出几个父系祖先的姓名?”一般大家只知道自己父亲、祖父的姓名,对曾祖父的姓名已经茫然无知了。我把这种状态称作“有姓名的匿名状态”。意思是说,尽管先辈们都有自己的姓名,但既然已被自己的后辈所遗忘,所以他们实际上处于“无名”的状态之中。

  

在德国哲学家康德的墓碑上,刻着如下两句话:

  

在这里,伟大导师将流芳百世,

  

青年人啊,要想想怎样使自己英名永存!

  

生命在时间的长河悄悄展开,也在时间的长河悄悄消逝。尤其是在网络和信息化时代,大家都在为生计而奔忙,但我以为,有必要匀出半天时间,把手机、电话、电脑都关了,坐下来认真思考一下:人活在世界上的意义是什么?怎样度过未来的岁月?无论如何,我们应该从那种得过且过、浑浑噩噩的生活方式中超拔出来,对生命和人生采取自觉反思的态度。

  

生命是短暂的,也是珍贵的,正是这一点引起了无数文人墨客的感慨和遐想。其实,生命之所以珍贵,正因为它是短暂的。按照黑格尔的观点,人从出生的第一天起,已与死亡相伴随了。在自然界里,一块石头之所以能无限地存在下去,正因为它是没有生命的。凡有生命的存在物必定会死亡。在这个意义上,有生命的个体去追求长生不老,就好比堂吉诃德要向风车挑战一样,因为除非他是无机物,比如一块石头,否则,他就会死亡。死亡是无可避免的结果,是任何个体都必定会遭遇到的结局。

  

其实,只要深入地加以思考,就会发现,长生不老正是无聊、单调、荒谬的同义词。不然,在古代的神话传说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仙女宁可从天宫里逃出来,到凡间去过普通人的短促的生活?法国哲学家萨特的情妇波伏娃曾经出版过一部小说《人都是要死的》,小说的主角雷蒙·福斯卡感到人生短促,无法在短暂的有生之年中治理好自己的国家,因而渴望自己能长生不老。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一个老乞丐手里获得了来自埃及的不死药,服用后打算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后来却因自己最爱的女人变老和死去而陷入绝望之中。他试图通过各种方式取消自己的生命,然而,无论是他迎着子弹奔过去,还是从高高的城墙上跳下去,他都无法舍弃自己的生命。由此,福斯卡意识到,生命的价值就在于它是短暂的,永生非但不是对生命的奖励,反而是对生命的惩罚。

  

由此可见,正因为人生是短暂的,它才值得每个人珍惜。记得黑格尔曾经说过:转瞬即逝的玫瑰并不逊于万古长存的山岭。虽然玫瑰生存的时间非常短促,但它火一般的生命和鲜艳亮丽的色彩,与冷漠的山岭比较起来,更令我们羡慕。如何使自己短促的人生绽放出美丽的火花?如何在历史上留下自己的痕迹,让同时代人和后人牢牢地记住自己的名字?这正是每个人都应该思索的问题。在某种意义上,无所事事的人生乃是对生命的亵渎。实际上,人生不但是短促的,而且也是由一系列三岔路口构成的,每个路口都需要行路者做出准确的选择,而准确的选择需要眼光,这种眼光则来自哲学。

  

从哲学上看,对于涉世未深的青年人来说,首先要确立的是正确的人生观。孟子曰:“先立乎其大者,其小者不能夺也。”孟子所谓“大者”,就是一个人在世界上安身立命的根本,也就是我们所说的人生观。事实上,一个人只有确立了正确的人生观,才能做到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不但在重大事情上坚持正确的人生态度,而且在日常琐事上也能做到坦荡慎独。在孟子看来,是否坚持正确的做人原则,正是君子与小人的分界线。从词源上考察,哲学就是“爱智慧”的意思,但哲学认同的“智慧”始终蕴含着人生观或道德观的维度。有的人抛开这个维度来谈智慧,智慧就很容易蜕变为阴谋诡计或“厚黑学”。由此可见,在每个人的生活道路上,确立起正确的人生观是何等重要。深入的考察表明,当前流行的人生观主要有以下四种不同的类型:

  

一是小市民式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的具体表现形式是:其一,时时处处为自己和小家庭谋取利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乃是这种人生观的座右铭。信奉这种人生观的人通常把自己视为至高无上的目的,把他人视为实现自己目的的手段。法国皇帝路易十五的名言“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说出了这类人的共同心声。其二,用自私自利的观念去阐释并评价周围的一切现象。这类人就像马克思批评的那个脚上长着鸡眼、站在路边的粗汉,他把自己的鸡眼作为评判路人善恶的标准。在他看来,凡是踩到他鸡眼的人都是世界上最可恶、最卑鄙的人。其三,由于只看到自己鼻子底下的利益,这类人永远处于“小肚鸡肠”的状态中。就像契诃夫笔下的那个小职员,由于打喷嚏而把唾沫溅到上司的脸上,从此一直处于惶惶不安的状态中。

  

二是得过且过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的具体表现形式是:其一,缺乏明确的人生目标和抱负,就像一条小船,没有桨、没有橹,也没有罗盘,只是随波逐流而已。拥有这种人生观的人就像普希金笔下的叶甫盖尼·奥涅金,把“无所事事”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其二,只有权利意识,没有相应的担当意识和责任意识。比如,时下青年人中有一小部分人之所以背上了“啃老族”的恶名,因为他们不求进取,没有承担起自己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推而广之,在社会公共生活中,他们也完全缺乏相应的担当意识。从哲学上看,人之所以与事物不同,就在于人是可能性的动物,而可能性正是通过人对未来的规划而得以展开的。因此,一个没有抱负、从不规划未来的人,他的人生只能是一个空壳,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抽象符号。

  

三是悲观脆弱的人生观。从哲学上看,这样的人生观缺乏对挫折的承受和回应的能力。契诃夫在一篇题为《如何防止自杀》的短文中曾经启示我们,一个人在生活道路上遭遇到任何挫折乃至打击时,应该设想出更糟糕、更痛苦的结局。这样一来,精神上和心理上的压力就会缓解,生命的承受力和韧性就会增加。

  

四是有抱负、有责任、有气节的人生观。我把它作为积极的、应该加以提倡和弘扬的人生观。这种人生观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其一,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抱负、有追求。在中国古代社会里,传统知识分子的抱负是“三立”,即立德、立功和立言。立德是成为道德上的楷模,立功是为国家社稷建立事功,立言则是著书立说。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李清照的“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显示出传统知识分子的伟大抱负。从哲学上看,一个有抱负、有追求的人生才是有高度的人生。假如一个人只为自己而活着,那么他的快乐必定是自私的,他的幸福也必定是没有根基的。其二,在处理人际关系时具有担当意识和责任意识。其实,“人”字就是一撇一捺,顶天立地地站在那里,这表明人之为人的关键在于其担当意识和责任意识。顾炎武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一个“责”字充分传达出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担当意识和责任意识。其三,在生死考验面前保持自己的气节。在这方面,文天祥《过零丁洋》中的名句“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令人肃然起敬,而岳飞留下的《满江红》更是气贯长虹、豪情满怀,今天读来,仍然令人感到荡气回肠。

  

确立适当的志向

  

必须先确立志向,然后才有可能实现这一志向。只有正确地认识自己,才能确立起适合于自己的志向。

  

中国古人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充分表明了志向的重要性。如果说,每个人在思想上都有自己的高度的话,那么,这个高度绝不可能超出他自己确定的志向。易言之,每个人的思想高度都是由他的志向的高度决定的。我认为,在探索人生与志向的关系时,以下三点是值得注意的:

  

一是确立志向是人生中最紧要的事情。既然人的思想高度取决于他志向的高度,没有志向的人便等于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在南方古猿的演化过程中,假如从未有过从自然界里抬起自己高贵头颅的愿望和志向,它们是绝不可能转化为直立行走的人类的,或许人类至今还像鳄鱼一样在沼泽地里爬行。历史和实践都表明,必须先确立志向,然后才有可能实现这一志向。拿破仑就曾说过:一个不想当将军的士兵绝不是好的士兵,因为一定的人生道路总是由相应的志向塑造出来的。

  

翻开中国历史,同样能够发现,历史上的著名人物无不少有大志。当年轻的项羽看见秦始皇的车队经过时,脱口说道:“彼可取而代之。”秦末农民起义军领袖陈胜年轻时已有远大的志向,当同伴们对他的志向表示不解时,他叹息道:“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二是要追问:我们应该确立什么样的志向?有人把赚钱、成为亿万富翁、过名车别墅的生活理解为自己的志向。其实,只要他从事的经济活动和其他活动是合法的,这样的志向也是无可厚非的。然而,从更高的标准出发,就会发现,这样的志向和欢乐毕竟是“自私的”。我们可以比较一下,马克思在17岁那年写下的《青年在选择职业时的考虑》一文中已经确立了远大的志向:

  

“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而劳动,他也许能够成为著名学者、大哲学家、卓越诗人,然而他永远不能成为完美无疵的伟大人物”;“如果我们选择了最能为人类福利而劳动的职业,那么,重担就不能把我们压倒,因为这是为大家而献身;那时我们所感到的就不是可怜的、有限的、自私的乐趣,我们的幸福将属于千百万人,我们的事业将默默地、但是永恒发挥作用地存在下去,而面对我们的骨灰,高尚的人们将洒下热泪”。

  

这是何等远大的志向和何等高尚的情操!后来,马克思在柏林大学攻读哲学时一度陷入“志向危机”。通过深入的反思,他很快就告别了迷惘,确立了为实现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终生的伟大目标和志向。马克思去世后,他的遗骸被埋葬在伦敦的梅格特公墓中,墓碑上镌刻着马克思的名言:“哲学家们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络绎不绝地去瞻仰马克思的墓地,他们对马克思的人格和灵魂都怀着深深的敬意。

  

三是坚持志向的适度性。志向并不是越高越合理,而是因人而异的,即不同层次的人拥有不同层次的志向,决不能划一而论。具体地说,在人的才华与志向的关系上,存在着以下三种不同的情形:

  

其一,志向大于才华。古人所说的“志大才疏”就属于这种情形。《后汉书·孔融传》曾经批评孔融“志大才疏”;同样地,《三国志》也指责袁绍“志大才疏”。在日常生活中,这类人是触目可见的,除了留下一些话柄和笑料,他们并不能对人类历史产生积极的影响。

  

其二,志向小于才华。在日常生活中也常常可以发现这样的情形,即有些人很有才华,但志向却定得很低。如前所述,人的一生是按照其志向而展开的。如果立志很低,其行为和行为的结果就会处于更低的层次上。说得不客气一点,这类人完全是在浪费自己的才华或天赋。

  

其三,志向与才华相当。打个比喻,志向就像苹果树结出的苹果,才华就像一个人的弹跳能力。如果一个人的弹跳能力很弱而苹果所在的位置很高,那就是前面说的第一种情况,即“志大才疏”;如果一个人的弹跳能力很强而苹果所在位置很低,那就是前面说的第二种情况,即“志小才大”;如果一个人的弹跳能力的强度与苹果所在位置的高度正好相称,他经过自己的努力(弹跳)就能把苹果摘下来。那就是我们正在谈论的第三种情况,即“志向与才华相当”。

  

这就启示我们,志向应该具有适度性。志向太高,怎么努力也实现不了,必定会产生沮丧情绪;反之,志向太低,无需努力就能加以实现,又会浪费才华。所以,正确的做法是:每个人都应该根据自己的实际才华来确立自己的志向。我国古人说:“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古希腊的德尔斐神庙门前也镌刻着“认识你自己”的箴言。可见,正确地了解并评价自己是一件很困难的事。只有正确地认识自己,才能确立起适合于自己的志向。

  

活出自己的境界

  

每个人都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一个是日常生活的世界,另一个是安顿灵魂的世界。只有以超功利的方式进入后一个世界,领悟生的真正意义,前一个世界才会被火炬所照亮,变得更美好。

  

我们每个人都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中:一个是日常生活的世界。用古人的话来说,每天起床就会遇到“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问题。其实,大部分人一生的时间大多消耗在谋生的劳动中。这个世界是人类生存的基础,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另一个是安顿灵魂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们不得不像后期印象派画家高更一样,在一幅关于塔希提人生活的绘画中追问自己:我们来自何处?我们是谁?我们打算到哪里去?假如以我们更熟悉的方式来提问,那就是:为什么我们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人生的意义和价值究竟是什么?

  

比较起来,前一个世界就像一条黑暗的、没有尽头的隧道,人们在里面摸索着往前走;后一个世界就像一把熊熊燃烧的火炬,它照亮了黑暗的隧道。在日常生活中,我们遭遇到的绝大部分人都很现实,他们几乎只生活在一个世界,即日常生活的世界中,就像司马迁所说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偶尔,当他们从事宗教信仰活动时,才试图去叩开另一个世界——安顿灵魂的世界的大门。然而,中国古代流传下来的根深蒂固的传统——实用理性的传统仍然牢牢地束缚着当代中国人的思想。“无事不登三宝殿”这句谚语表明,与其说普通人是在“拜佛”,不如说他们是在“用佛”。总之,普通人把后一个世界理解为前一个世界的延伸,而从未意识到这两个世界之间存在的巨大差异,因而始终停留在佛教所说的“无明”状态中。事实上,只有以超功利的方式进入后一个世界,通过认真的反思,领悟了生的真正意义,前一个世界才会被火炬所照亮,才会变得美好起来。要言之,一个人的思想只有自觉地、超功利地居留在后一个世界中,他的人生才能活出高度、活出境界来。

  

众所周知,通向后一个世界的“洛西南特”(堂·吉诃德的坐骑)主要是艺术、伦理、宗教和哲学。当人们摆脱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欲求,自觉地接触并深入到这些学科中时,不但他们的修养会发生重大的变化,而且他们的思想境界也会在潜移默化中得到大幅度的提升。而正因为有了思想境界的大幅度提升,康德才有可能提出下面这样的问题:我能知道什么?人应当做什么?我可以期待什么?人是什么?事实上,康德一生写下的论著都是围绕着对这些重大问题的解答而展开的。

  

“境界”是一个来自于佛教的概念,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中就十分重视对诗词内蕴的思想境界的评论。冯友兰先生在《新原人》中划分出四种不同的人生境界——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其中自然境界是最低的境界,即人像其他动物一样,只关心自己的吃喝拉撒;尽管功利境界比自然境界略高,但仍然以利益主宰一切,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始终纠结在利益中;在道德境界中,人们开始超越单纯的利益,用道德观念、道德规范和道德责任自觉地约束自己、规范自己的行为;而在天地境界中,人的眼光进一步超越了单纯的人际关系,把人生和天地视为一体,正如庄子所说:“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齐一。”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天地境界意味着看问题不仅要超出个人、超出家庭、超出国家,甚至也要超出地球,以整个宇宙为出发点,唐代诗人杜甫所谓“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是也。如果以这种境界论回溯历史,就会发现,孔子的自述“吾十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随欲不逾矩”蕴含着新的意思。事实上,孔子自己经历的每个人生阶段都代表着一种境界,“七十从心随欲不逾矩”则是他所理解的人生的最高境界。

  

人生是短暂的,而唯其短暂,它才具有无与伦比的价值。每个人都应该尊重自己的生命,珍惜自己的人生。要使人生变得更美好,就必须自觉地确立自己的志向,并为此而奋斗。在奋斗的进程中,人只有不断地追问存在的意义,努力地安顿好自己的灵魂,才能活出自己的境界和高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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